城市滋味养成史
魏水华,“食味艺文志”号主,饮食风物爱好者
年夜饭,中国人最重视的一顿正餐。
年夜饭的地理图谱,是中国数千年饮食文化最集中、最直观的体现。
过年时节大吃大喝,不管从哪方面理解,都与南方的农耕文化、北方的游牧文化背道而驰。
受到北亚地区中西伯利亚高原的独特地形影响,每年冬天,来自北冰洋的冷空气都会被压缩成高压气流,一路南下,导致中国大部分区域的气温,明显低于全世界其他同纬度地区。
低温环境直接导致生态运行减缓,大量动植物进入休眠或半休眠期,继而引发农牧业萧条。对上古中国人来说,最终的结果,就是在漫长的冬季里没东西吃。
饥、寒,这是古人致死最重要的原因。所以至今,中国民间还把过年称为“年关”;过年期间可怕的灾病,则以“年兽”比拟;而熬过了一年中最寒冷、最黑暗的除夕夜,就意味着气候回暖、活下去的可能性增大,要敲锣打鼓放爆竹庆祝。
从这个角度理解,过年非但不应该大吃大喝,还应该节省食物,以备不时之需。与春末夏初青*不接的时节相比,过年是古代中国人生存更大的挑战,毕竟青*不接时还可以出门渔猎采集,而隆冬季节,屋外只有白茫茫一片。
中国人第一次把“吃”与“过年”联系起来,是西晋时代周处在《风土记》里的描述:除夕之夜,各相与赠送,称为“馈岁”;酒食相邀,称为“别岁”;长幼聚饮,祝颂完备,称为“分岁”;大家终夜不眠,以待天明,称曰“守岁”。
很显然,“守岁”的行为,来自于上古时期对“年关”的恐惧;而百姓们馈赠礼品,邀请吃饭,则是乡邻之间相互帮衬,共同度过年节的做法。
事实上,随着私有经济的发展,汉朝开始,中国社会贫富差距逐步拉大。而曹魏时期推行的给客制、民屯制、租调制,进一步刺激了地主阶层的兴起。农民依附于土地,而地主依附于农民。
在最难熬过的寒冬腊月里,家有余粮的地主操办酒食,馈赠佃农,保证第二年能活下足够的劳动力继续耕作。也许年夜饭的起源,就在于此。
另一方面,东吴孙氏*权对江南的大开发,也是促成过年期间“酒食相邀”的原因。与华夏发源地*河流域的气候条件不同,江南地区冬季温度很少会低于零摄氏度,如果耕种得当,很多作物在冬季也能有一定的产出。
周处出生于吴郡阳羡(今江苏宜兴),他的父亲是东吴末期鄱阳太守周鲂。他记载的“酒食相邀”,很可能描述了冬季仍然有相对丰富食材的南方城市风貌。
不得不说,公元三世纪到六世纪的中国南方大开发,是卓有成效的,年夜饭的进化,就是一个最直观的表现。
南北朝末年,南朝人宗懔在他的《荆楚岁时记》中写道:“岁暮,家家具肴蔌,诣宿岁之位,以迎新年。相聚酣饮。留宿岁饭,至新年十二日,则弃之街衢,以为去故纳新也。”
这大概是中国人第一次把“饭”作为具体的仪式,和过年结合起来。同时,这段话也第一次表现了中国普通民众大规模地浪费食物“故意多留去年的饭,放十二天再丢到街上去”。
对于信奉“粒粒皆辛苦”的农耕文明来说,这种做法简直不可思议。要知道,即便到了今天,人们用于祭祖的供品,在使用完后,也是要“分而食之”的。这种吃祭品的行为,在全球其他地区也不多见。
唯一的答案是,当时的湖南湖北地区,食物真的已经多到了吃不完的程度。这也印证了后来“两湖熟,天下足”的说法。
而中国人的年夜饭,也从此开始,走上了越来越丰富、隆重、讲排场的道路。在一年中最没得吃的日子都能吃饱,祈祷阖家富裕,吃喝不愁。
随着隋唐结束东汉以来战乱纷争的局面,大一统的王朝的南北交流变得频繁和常态。南方人将年夜饭大操大办的习俗,开始向北方迁移,吃与守岁二者的相关度逐步升高。
史料里描述了唐代长安市民的年夜饭,按当时分餐制的模式,菜肴酒水一道道分开上,颇似今天的日本料理。
第一道是酒,椒柏酒是最常见的,精选了大*、白术、桔梗、蜀椒、桂辛、乌头、菝葜等药材。唐代的蒸馏技术还未成熟,所以酒水的酒精度并不高,药材的加入,更大意义上是增强其驱除寄生虫、增加血液循环、升高体温的效果。这种饶有古意的吃法,本质上仍然隐藏着百姓对过年的恐惧。
酒喝完后,第二道上的是五辛盘,所谓“五辛”,就是五种带着辛辣味道的蔬菜,分别是大蒜、小蒜、韭菜、芸薹、胡荽,盘子里一片青青绿绿的生辣气冲天。和椒柏酒一样,这也是为了驱虫防病的。
第三道是胶牙饧。饧就是带着黏性的麦芽糖。唐前期,甘蔗栽种和蔗糖提炼技术还未传入中国并普及,烹饪中调味品的甜味主要来源于蜂蜜和麦芽糖,成本极高。所以麦芽糖制成的食物“胶牙饧”主要也是给老人吃的,它能考验老人的牙齿坚固程度,也祝福老人牙齿不脱落。
最后上的是主食“汤中牢丸”。这是一种融合了饺子和汤圆的面食,里面裹着荤素各色馅料。今天中国中原地区和北方过年必吃的饺子、元宵节吃的汤圆,都与唐代的“汤中牢丸”有着很深刻的传承关系。
在唐宋时期,食物已经与年节紧紧地联系起来,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春联、爆竹、祭祀,充分诠释了中国人“民以食为天”的价值观。
今天年夜饭格局的正式成型,其实已经是明清之后的事情。更重要的原因是,明清时代的江南文风鼎盛、士子辈出。再普通的百姓,都有耕读传家的教育模式。文人士子引领了谐音、暗喻的文字游戏,汤圆喻“团团圆圆”、年糕喻“年年高升”,这些吉祥的寓意,给了更多南方人选择它们的理由。
根据史料,最晚到明英宗时期,北方饺子、南方汤圆年糕的年夜饭格局,已经彻底形成。而这种食俗进化的背后,则表现了曾经作为华夏文化核心的中原地区逐渐平民化,曾经边远地区的南方在经济文化双超车的大历史。
满清入关后,对待年夜饭的态度,其实非常微妙。
一方面,康雍乾诸代帝王,都在努力保留满族特色的游牧文化,防止被彻底汉化;但另一方面,作为大一统王朝的主宰者,对于汉族农历节令,又不得不表现出社稷天下的重视。
满汉全席,就在这种背景下诞生。
满汉全席将年夜饭的重点从“饭”转移到了“菜”上,也奠定了后来中国民间年夜饭铺陈、炫技、丰盛、富丽堂皇的底色。
此外,明朝末年,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,殖民者们带回了亩产量惊人的番薯和土豆,并在随后一百年内传入中国。块根植物让北方大量的苦寒不毛之地从此有了像样的粮食,也养活了更多中国人。乾隆年间,中国人口史无前例地连续突破2亿、3亿,与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平民百姓家里的余粮多了,自然也想和贵族阶层一样,过年吃口好的。在没有冷藏冷冻技术的古代,为了防止囤积的食物变质,腊肠、熏肉、酱鸭、腌鸡,乃至泡菜、酱菜,在这一阶段飞速发展,大行其道,并成为年夜饭的重要传统和底色。
从纵横两个维度理解,年夜饭有着同一样的内核。
横向上,它反映了中国博大疆域和多元化的物产,是中国人高超烹饪手法和美食观的缩影,是各地文化多元化的表征。
而它蕴含的历史纵深,则凝聚了这个国家五千年历史一脉不变的传承。它是农耕文明对一整年收成的检阅,是人神共飨的美食,更是包含着家人欢笑和新年祈愿的幸福图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