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长时间里,只知道桔梗是一味中药。乡村郎中的药方上,赤脚医生《手册》里,经常看到这两个字连写。孤陋寡闻如我,看到此二字便联想到老树下碎断的枯枝,所谓“?棒儿”之类。几十年后,与开着淡紫花的桔梗本尊在月季丛中相遇,一时惊讶莫名,无法相信如此朴拙顽梗的名字下面,住着这么一位优雅的美人儿。
生活中为了简便,有人将“橘子”写作“桔子”,于是“桔”便成为“橘”的俗字。然而桔梗与橘子,没有半毛钱关系。橘子的中文正名为柑橘(Citrusreticulata),乃芸香科(Rutaceae)柑橘属植物;而桔梗(Platycodongrandiflorus)则是桔梗科(Campanulaceae)桔梗属植物。需要特别指出的是,桔梗的“桔”字,在此读若“jié”而非“jú”。义由音生,二者已然区分得明明白白。然而桔梗一名取义何在?《本草纲目》卷十二有云:“此草之根结实而梗直,故名。”李时珍此说或有所据。近人夏纬瑛先生却有不同看法,在《植物名释扎记》一书中,他首先考释了“桔”字,“桔与稭乃一音之字。《说文》:‘稭,禾稾。’《玉篇》:‘稾,禾稈也。’《会韵》:‘禾茎为稾,去皮为秸。’是稭、稾、秸都是同义之字。秸与稭音义都应该相通,而强分其去皮与不去皮耳。桔梗之桔该是秸或稭的借字,当为茎稈之义。”接着又寻绎“梗”字之义,“《尔雅?释诂》:‘桔、梗、较、颋、庭、道,直也。’郭璞《注》云:‘皆正直也。’……梗之训直,当可以用为状物之词。”结论为:“今桔梗之茎直立,即是所谓‘一茎直上’。‘桔梗’之得名,当是以其茎稈直立之故。”桔梗之根部有似人参,虽以直形者为多,却是可食的肉质,说它梗直总觉勉强,还是夏说更胜一筹。且每见桔梗卓立草丛之中,一茎细长高挑,虽因花序重量而略为弯曲,终然不肯分枝,一旁看了,都替它那一根筋儿的脾气感到不解。此亦是我倾向赞同夏先生释名的原因之一。
桔梗一语最早见于《战国策》,“齐策三”有这样一个故事:宣王令淳于髠甄选荐举人才,淳一天之内就带过来七八位。宣王有点受不,质问淳于髠道:“子来,寡人闻之,千里而一士,是比肩而立;百世而一圣,若随踵而至也。今子一朝而见七士,则士不亦众乎?”淳于髠为人词雄学富,又滑稽多辩,当然振振有词:“不然。夫鸟同翼者而聚居,兽同足者而俱行。今求柴胡、桔梗於沮泽,则累世不得一焉。及之睾黍、梁父之阴,则郄车而载耳。夫物各有畴,今髠贤者之畴也。王求士于髠,譬若挹水于河,而取火于燧也。髠将复见之,岂特七士也。”抓鱼么,就应该到河里海里撒网,树上花叶再繁茂,也是求不来的;找桔梗则到山间,逡巡于下湿之地必将无功而返。此处提及柴胡、桔梗,虽仅为举例,却也已道出二者的生存习性,桔梗是山地所生植物,在平旷之野,沮泽之地不是它们喜欢的地方,所以来到睾黍、梁父二山之阴,就可以用车去装载了。睾黍今地不详,梁父则为泰山下的一座小山,在今新泰市西。
我与桔梗相遇之处,虽非山中,其地形也有几分相似。
植物园东侧,过了竹林小石桥,对面是一座观景台,高台建于隆起的土丘之上。土丘并不险峻,其北坡亦平缓,坡上植以月季,是为月季园之一部分。就在这些满身棘刺的花丛中,我第一次看见桔梗花开。如桔梗者,原亦非珍奇种属,然敝地平旷无垠,多少看来无寸土不耕,父老劬勤,锄镢频至,野生物种除那些勇于死缠烂打的杂草,但凡体魄大一点,态度矜持一点的,皆难以立足。所以我猜度这些桔梗便是随着月季的移栽,被裹挟过来。然而无论道途远近,也不管是明媒正娶,还是陪嫁丫头,只要来了,又长得漂亮,一介闲人如我,见了都觉得高兴。唯是这种“妾身未分明”的尴尬地位,让人常常为它们今后的日子担心。
某日再来园中,隔着小河看见有人俯仰于月季园中,知道大事不好。这些除草人我是知道的,他们多是附近的农人,趁了农闲过来,打点零工赚点小钱,以补贴家用。活儿既脏又累,弯腰曲背的,露水浸湿了裤脚,荆棘划伤的皮肤,哪还有什么好心情。在他们眼里,牡丹园中除了牡丹,月季园里除了月季,其它着生园中者,任是天仙一般美丽,赤子一般柔弱,都无法以引动他们的恻隐之心,成为刀下留人的理由。他们这样做也理所当然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无可厚非。如果此人看这个好,留下了;彼人看那个好,也留下了,野草各具姿色,到了最后,这草还除不除了。幸好有位熟人在园中就职,且对野生植物富有同情之心,于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