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学报
草色入帘青
造物有情,赠人类以植物为伴。一叶坠时秋遍界,春风微动一时花。时序流转,往往人尚未知,草已先觉。植物,与人类同生于山川风月之间,年年花开不记年,以娇蕊怡人心神;岁岁草色入帘青,用韵姿点缀庭院;半园蔬畦经雨绿,佳菜美果客来频;转眼木意已欣欣,草草春风又一年。
日本江户后期,热衷于草木鱼虫的博物学家毛利梅园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珍贵财富,其中《梅园草木花谱》分为春夏秋冬全十七帖,共收录品植物。毛利梅园的作品因其实物写生的特点,成为了解动植物的上佳资料,又因其构图与色彩之美,令其足以作为艺术品供人欣赏。本着对自然草木的一腔挚爱,作家徐红燕以简练文字为其中许多花草蔬木书写小传,在《花开不记年》《草色入帘青》中,赴一场与草木的前生之约。
一朵桔梗花
桔梗,与橘(俗作桔)树没有关系,因为桔梗之桔,并不念“局”音,而念“洁”音。在东亚三国,桔梗一草分饰三角:中国人拿它入药,桔梗作汤良可沃;韩国人以它为肴,嫩根刨丝制泡菜;日本人看它如花,秋风旷野,一丛蓝紫,无言诉说着永生不变的爱。
因为日本动画的缘故,桔梗这个词,在中国,往往会触动不同年龄层不同的动漫记忆,引发会心一笑或叹息落泪。“70后”后的脑袋里大抵装着总与聪明的一休为难的桔梗店老板,而“90后”的记忆里也许却是白衣红裳的悲情巫女桔梗。
尽管在许多日式故事里,它演绎着永恒却令人悲伤的爱,但在爱花客心中,桔梗却是简单明艳的植物:它就是一朵可爱美丽的花,含苞时脸颊圆圆鼓鼓,如僧帽似包袱,也如英文名balloonflower那般,仿佛一个饱满的小气球。
切花花材常有洋桔梗,多一洋字,差以千里。桔梗其实是桔梗属的独生女,并无姐妹,且原生之地主要为亚洲,土生土长,并无海外亲属。龙胆科的洋桔梗(Eustomagrandiflorum)与桔梗完全无关,称它为草原龙胆更为适当。洋桔梗之名,由来与日本人有关,大概因为他们太爱桔梗,所以爱屋及乌,就将桔梗二字给了同样受他们喜爱的草原龙胆,称之为土耳其桔梗,到了中国,它就顺理成章成了洋桔梗。
若买花之人但知洋不知土,或以洋代土,还真是会让人替桔梗感到委屈:桔梗开于野际的那一抹蓝紫,蕾鼓僧帽,花泛星光,枝悬铃铛,动人之处并不输于洋桔梗。
治愈系龙胆
中国是龙胆大国,龙胆属四百余种,中国拥有半数以上。喜生高山地带的龙胆,在人迹罕至的西南高地、野外林际、草丛岩隙,随处可见。它们绿遍山原,花满芳甸,将萼筒五裂的蓝紫色铃铎或小喇叭,在山道上悠然摇响。可是,在人潮汹涌的繁华都市,二百余种龙胆收迹敛形,不见踪影,鲜为人知。
人有人的领地,草有草的圣域,这一点,仿佛已成野花闲草的共识。不然,它们何以只在少有人行的野地才肯才能铺地织锦,绣出一地斑斓锦被?龙胆绣成的被面,青碧的底上晕着深深浅浅的蓝、淡淡浓浓的紫,偶尔才有清清的白、淡淡的粉,是幽朴的冷色,轻愁的蓝调。纵使它自在无忧地开在高原阳光下,似也带着一分苦涩,如同它苦过龙胆的根一般。
所以,龙胆的花语之一是:爱上忧伤的你。是爱上“忧伤的你”,还是“爱上忧伤”的你?不得而知,反正无论怎样断句,都很忧伤。
虽然龙胆很忧伤,但是其根入药,据说可治忧伤导致的肝郁。想来,草木的根系,动物的胆囊,人类的忧伤,均为苦物,实属同类。
杨绛说:“悲痛是不能对抗的,只能逃避。”也许,悲痛也是可以对抗的,因为天地之间还有花。相信植物吧,毕竟它们都是治愈系,在最痛苦的时候,播花种草,或者去户外赏花观草,去看看有着苦涩根系的龙胆,是如何在不能移动无法逃避的生存环境下,开出了美丽的花。也许,人类的痛楚会得到纾解,忧伤的心灵能得到拯救。
铃儿草沙参
夏秋之际,身为桔梗科植物的沙参,也如桔梗一般,筒状花萼纷纷绽开笑口,欣欣然于草丛中挂出一串串淡蓝沁紫小铃铛,加入摇着蓝紫色铃铛的花朵*团,让人们疲于分辨谁是沙参谁为荠苨而谁又名桔梗……
沙参虽是野草,却自刚直不阿,它拉丁学名中的种加词Stricta一词,意为直立的、僵硬的。沙参确是如此,小小的草茎并不分枝,一枝直上,高近一米,花开时那一串铃铛花儿,高处不胜风,无风只怕也会自摇,风过处自然更是舞影零乱,摇曳生姿。可惜,是一串哑巴风铃,纵使疾风劲吹也无法发出声响。
好在,它身后还有庞大而无声的铃铛花系大*,大家都一样,不是解语花,亦非能言草。既然生而为草木,又何必强行跨越物种阻隔,硬要学那铃儿响叮当,风吹不响就不响吧,铃铛花*团才不会在意人类无聊的奚落,春来秋去自在开落,便已成就身为植物最大的圆满。
沙参作为药材或药膳食材出现时,英文名异常冗长:therootofstraightladybell。若不求达雅只是直译,即:直立的淑女铃儿草之根。沙参虽为药材,因具滋阴润肺养肾之效,亦常入膳,喜煲汤的广府群众对它尤其熟悉。广式各类靓汤如沙参玉竹汤、沙参麦冬汤……它都作为重要角色出演。
只不过,将沙参根系烹煮饮食的人们,往往只认识其片状或条形的白色块根,却未必认得出它那澄澈迷人的蓝紫色花朵。它那临风无声欢唱着的美丽又轻盈的小铃铛,终究不属于人群,而属于蓝天绿野和它自己。
染得茜草红
拾得红茜草,染就石榴裙。茜草、蓼蓝、栀子,原是古中国最早应用的草木染材料。《史记货殖列传》提及“若千亩卮茜”,作为染料作物,卮和茜在汉代已广为栽培。到得清朝,文士索性写诗为它声援:蓬麻茜草能成锦,何必田园定种桑。
古人为《诗经》作注,以为“东门之土单,茹藘在阪”“缟衣茹藘,聊可与娱”中的茹藘即为茜草:“茅蒐,一名茜,可以染绛。”此说,后人有信之不疑者,也有持异议者,认为既有茹藘何必再造茜字,且茜字从草从西,当是外来之物。
《毛诗正义》所引的茅蒐,是茜草的别名之一。茜草别名多达百余种,个中不乏张冠李戴之辈,徒增名物匹配之混乱而已。中有一名为蒨草,应是因与茜草同音而误写。
茜字虽从草从西,却不宜只念半边读作西字。《说文解字》写“从草西声,仓见切”,按反切注音来看,古音实同“倩”。
茜草花小,淡*近白,毫不起眼。如因它能染成深红色,就想当然地以为它如凤仙花一般花开红色,那就错了。茜草之红,源自其根,佐以媒染剂,方可染出浓淡不同的绛赤绯红,才能裁成茜袖、茜衫、茜罗裙。
清人傅恒《皇清职贡图》载广西怀远苗人妇女“喜以茜草染齿使红,以示丽”。古日本妇女因敷粉太过,面白似雪,衬得牙*,反而不美,故喜染黑齿以掩盖之。清之苗女染红齿,虽不知是否也有类似考虑,也算是非常有特色的地域文化。
荇菜风牵碧
荇菜,是《诗经》名篇里那个左右流之、采之、芼之的参差荇菜,也许也是徐志摩《再别康桥》里油油的在水底招摇的软泥上的青荇。
流之采之,不如食之。唐人夏日待友,餐桌之上,除却春盘擘紫虾,冰鲤斫银鲙,尚有荷梗白玉香,荇菜青丝脆。可见旧时荇菜也是一种上得台面可以拿来招待客人的优秀食材。今日世人,早已弃荇菜如旧履,改为食用与它长得颇为相似却非亲非故的睡莲科植物莼菜,毕竟莼鲈之思大名鼎鼎,怨不得人类趋之若鹜,舍荇取莼。荇菜于是从人类口下取得自由,却仍难逃食物链的诅咒,依旧是家禽大快朵颐的绿色水蔬。
荇带苔钱如许深。荇菜小叶如钱,卵圆形,一如缩微的睡莲,只是更为小巧别致,革质深翠如有蜡光,池中浮游,半塘青碧,水荇牵风翠带长,是一池清波上的极佳点缀。荇菜花期长,能自晚春四月开至晚秋十月,只要阳光明媚,猗猗水荇织就的重重翠带上就会荡漾出金花点点。如逢阴雨天,性喜阳光的荇花就会无情地谢绝表演,依旧还池塘一池青绿。
在中国因有《诗经》加持,荇菜平添几分诗意。但若比较中英日三名,中文荇菜二字便相对乏善可陈。日文名浅沙颇有几分古意雅趣,引人遐思,得名之由来,一因绽于浅水边,一因清晨即盛开。
至于英文名floatingheart,在西方人眼里,大概漫湖满塘的荇菜,均是失*落魄不知归向何处的心。
亭亭雨久花
水生直立植物的花朵往往具空灵之美,一枝亭亭,昂然立于水中,凛然不可侵犯,如为蓝紫色系,更有敛尽艳光幽居静处之效。雨久花即如是。
雨久本来可憎,雨久则苦雨,梅雨季节淅淅沥沥没完没了,天潮地湿,物霉衣臭,往往久雨渴晴。但加一花字就能化腐朽为神奇,自带着三分诗意。拍一张雨久花图,佳名配上实物,一池清水,半塘绿植,碧叶莹莹,蓝花袅袅,便具十二分的诗情画意。
许多人知晓雨久花之名,乃因近年颇受欢迎的日本电影《小森林》。其实明眼人看片便知,这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,片中被采来食用的植物生于溪岸之上,并非水生直立的雨久花。原是字幕翻译出错,将大伞楼梯草(Elatostemaumbellatum,日文名:水菜)误译成雨久花(Monochoriakorsakowii,日文名:水葵)。
身为一科之长,雨久花可谓低调,都市人大概只能去城中植物园一访才能得见芳踪。它的科室之内有个臭名昭著的下属:浮游水中的水葫芦。水葫芦的中文学名同雨久花一般动听:凤眼蓝。花也如雨久花一般美丽,淡粉紫色花朵上有蓝纹如凤眼。正因美色过花,才被众国争相引进,不料繁殖力太强,得势便猖狂,铺湖盖河堵塞水路,一度深被嫌弃,成为入侵害草,从观赏花卉沦为了猪饲料。
相比于凤眼蓝,土生土产的雨久花更有分寸、更懂礼貌,绝不胡乱攻城略地,也因如此,它的美丽才一直潜藏于民间,知名度远不如嚣张的凤眼蓝。
风开旋旋花
旋花虽然名气比不上牵牛花,但在植物学系统里,它却爬到牵牛头上,身居高位,成为牵牛所属的旋花科科长。若问牵牛与旋花究竟有何差异,肯定得找个植物学者来一场图文并茂的鉴别解说才能听个明白。民间百姓倒很会省事,管它花大花小,色蓝色粉,但凡牵藤引蔓吹起满枝喇叭的植物,一概称之为喇叭花。
旋花虽当了科长,却又要臣服于一属之主打碗花名下。打碗花(Calystegiahederacea)因为名字清奇,知名度反而又胜过旋花。若论两者之别,区分难度远大于牵牛与旋花,不辨也罢。反正旋花又叫篱打碗,打碗花又称小旋花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难解难分。
我行其野,言采其葍。《诗经》里的葍,即旋花。赞它们可爱的都是闲人,农民视它们如仇。为何?以旋花为例,自古就是出了名的“最难锄,艾治之,又生”,在没有农药类生化武器的古代,旋花可是替农人增加了不少工作量。
四体不勤的文人一边帮农人嫌弃,一边又忘不了赞美。赞,是因旋花有“一种千叶者,俗呼为缠枝牡丹”,说它“柔枝倚附而生花,有牡丹态度。甚小,缠缚小屏,花开烂然,亦有雅趣”。所谓千叶,即是重瓣。重瓣旋花,大概已经不再是清清爽爽的小喇叭,且据今日学者所言,它并非旋花,而是同属的毛打碗花的变种。
旋花虽小虽野,亦有霸气名字:因叶形似剑,藤生篱落,故有别名为篱天剑。古人认为旋花花朵顶幔如缸鼓,更喜称它为鼓子花。许多人赞赏牵牛花的日文名“朝颜”,其实旋花的日文名也与牵牛花同系列,是为“昼颜”。
节选自
《草色入帘青》
徐红燕/著
[日]毛利梅园/绘
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
新媒体编辑:张滢莹
配图:作品插图
原标题:《在草木中迷失时光,幸至甚哉
此刻夜读》